第二人生 | 一头扎进野生世界
《人物》微信账号:renwumag1980
文|葛佳男 编辑|张薇 摄影|刘云志
从2012年起,每年外出拍摄野生动物的三四个月成了谭祥芳最享受的日子。在这段时间里,他不再是广州一家服装品牌的董事总经理Heven,而是野生动物摄影师老谭。开会,管理,制订计划⋯⋯这些日常俗事统统被甩在身后,他进入另一个世界,那里属于高山、雨林、沼泽、大漠,属于天地生灵。
凌晨1点,高黎贡深山寒冷的丛林,这是谭祥芳先生蹲守的第4个小时。
野生飞鼠已经在相机的取景框里出现了几次,那是一种小型夜行动物,镜头扫过,两只圆眼睛小灯泡一样,在墨黑的夜里灼灼发亮。它们张开飞膜滑翔的样子令谭祥芳着迷——但他还没有拍到。谭祥芳整个人半仰在一个小土坡上,为了保持机动性,整晚不用脚架,手持接近5斤重的大炮筒相机。追踪3天,深山里无法洗澡,他裹一身户外冲锋衣裤,平日精心打理的卷发软趴趴贴着帽子,油乎乎的。他只觉得兴奋。
从2012年起,每年外出拍摄野生动物的三四个月成了谭祥芳最享受的日子。在这段时间里,他不再是广州一家服装品牌的董事总经理Heven,而是野生动物摄影师老谭。开会,管理,制订计划⋯⋯这些日常俗事统统被甩在身后,他进入另一个世界,那里属于高山、雨林、沼泽、大漠,属于天地生灵。
谭祥芳这个摄影爱好者,起初玩的大多是人像、纪实和一些小风光,「那种周边的朋友要拍都可以拍到的」。3年前,谭祥芳的公司几乎倒闭,重压之下,他和几个驴友相约去了西藏。他在布达拉宫的广场上坐了6个小时,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回顾了自己的事业,思考以后的走向。回广州之后,他开始引导企业转型。那6个小时对他影响巨大,他觉得那是某种天意的启发,默默下了决心,等企业做到一定程度,一定要进行回馈。
一年之后,他偶然看到「野性中国」举办的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,冲动之下去报了个名。「野性中国」的创始人奚志农是中国最早的野生动物摄影师和环保主义者之一,谭祥芳和营员们跟着他进入高黎贡山,第一次看到了纯自然状态的野生动物。见到黑冠长臂猿的瞬间,谭祥芳感觉,「它就是你的家人。它跟人类长得很像嘛。」
「我就一头扎进去了。」谭祥芳说。《人物》记者跟他见面是在5月的一个雨天,他坐在位于广州最繁华商业区的公司店面里。室内亮着暖调暗灯,一侧的墙壁挂着他拍的动物照片,白眉长臂猿、滇金丝猴和野猪们透过大大小小的相框看着往来顾客。另一侧的墙壁被他用来安置旧的户外装备和摄影设备。说着说着,他的眼神不自觉就飘向了一进门最显眼的一张巨大投影屏幕,上面滚动播放着他在各处拍摄的野生动物照片和动物保护知识。
在野外待得久了,谭祥芳再回到城市,明显觉得不适应。他打量自己的店面,跟市面上能见到的所有店面一样,大量运用灯光,恨不能把室内做得跟外头的太阳一般亮。他被自己原先的设计晃得眼晕,心想,这有什么意思呢?2013年,所有门店全面改造,店内所有灯光不超过3瓦,全国160多个店面,全年能耗从4000多万千瓦时降到了38万。所有的地面都换成了水泥地,谭祥芳踩在上面,觉得内心安宁。他开始用最简单的方法管理自己的团队,不再用上司的权威束缚下属,充分信任,团队凝聚力反而增强了。这位一向认为自己驭人有术的老板突然发现,跟人打交道可以变得很简单。
很多朋友问过谭祥芳,去拍夜行动物,就不怕蛇吗?最开始他也担心,后来才发现,在中国,根本就轮不到人怕动物。「可能这么多年猎杀它形成的一种生存压力吧,特别怕人,听到人的声音它就不知道去哪了。」
国内的拍摄,谭祥芳从来没真正近过动物的身。往往是隔着十米二十米远远闪一张,它们发现有人,嗖一下就跑了。离动物最近的一次是在国外,婆罗洲的海滩,他一大早去海畔的岩石拍日出,4只野猪在远处拱着土。朝阳慢慢跃出来,其中一只居然就拱到了谭祥芳的面前,近得可以看到它獠牙上挂着的黏液。「它不怕人」。讶异过后,紧接而来的是无奈和心酸。
那次以后,谭祥芳渐渐对国外的野生动物拍摄失去了兴趣,「你会非常清楚角马的迁徙,非洲这些各种各样的动物对不对,但国内的动物你知道什么?除了大熊猫。其实国内的动物更需要去让我们认识。」2014年,他和一群摄影师一起去新疆巴音布鲁克草原的雪山拍伊犁鼠兔,半个月时间,跑了两千多公里,结果一只都没拍到。由于过度放牧,山上雪线越来越靠上,原本应该长满草甸的地方如今光秃秃的,露出风化过后惨白的峭壁。他们转了一个遍,只看到鼠兔早已风干的粪便,连新鲜的都没有。「能明显感觉到气温变暖,雪线上升对生态的破坏。」从前,他觉得全球变暖是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事,那次回来,他立刻让公司印了保护伊犁鼠兔的小册子,在各个门店摆了一遍。
谭祥芳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,没少吃过野味。自从爱上了野生动物摄影,再看到那些待宰的动物,他咯噔一下,觉得不一样了。
一次去高黎贡山拍摄的路上,谭祥芳和同伴们看到怒江两岸的岩壁上布满了细密的鸟网。那些岩壁是野生风鹄鸟筑巢的地方,当地人习惯用它们烤鸟串,垒着用竹扦穿起来。谭祥芳他们经过的时候,觅食归巢的雌鸟一大片一大片粘在鸟网上,有些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。他们立刻停下来往下解,听着巢穴里面的小鸟呜呜啊啊在叫,「你把它妈妈杀死了,那里面一窝都死掉。」
更无奈的时候,连猎杀者都找不到。2015年春天在新疆拍野驴,从密林里出来,谭祥芳一行人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只动物的尸体。没人能叫得上那只动物的名字,猪鼻子,狐狸一样的身体,皮毛和一团血肉整个分开摊在地上,四周全是飞溅的血迹。几个牧马的小伙子打旁边经过,谭祥芳失去理智地跑过去质问:是不是你们,是不是你们干的?「他们说不是,(偷猎者)刚走不久⋯⋯」
2012年,谭祥芳把奚志农请来广州,在女儿所在的幼儿园作了一场关于野生动物保护的讲座。讲座结束没几天,他开始频繁接到女儿班里同学家长的电话:那谁他爸,自从我小孩听了讲座之后我们都没有野味吃了。「他们说去到外面一个农庄里,小孩立刻就问是不是野生动物?野生动物就不能吃啊。」
跟动物待得久了,他开始崇尚天然之物,换掉自己品牌服装中的工业化学面料,用棉和麻代替。他喜欢那种纯粹的、属于自然的质感,员工们在他的影响之下也是如此,一个年轻的男孩告诉《人物》记者,自从加入谭祥芳的团队,他再也不愿意穿化纤衣服了。店里的木质服装展架大部分是谭祥芳去偏远农村淘来的,老屋中废弃的、年头久远的旧木头,被他扛回来重新加工。最开始,有人质疑他,几乎没人觉得做这些「不相干」的事情会给公司带来什么利益。然而2014年一统计销售量,比2011年翻了3倍。
他说,这是那些自然生灵给他的馈赠。
本文为全文,首发于《人物》2015年8月号